(二)、陶渊明真本性的呈现
从陶渊明的生命历程来看,现实生活的悲苦不堪,始终伴随在渊明的身旁,这种生活上的清苦,也可以从诗篇上呈现出来,如《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》说:
天道幽且远,鬼神茫昧然。结发念善事,僶俛六九年。
弱冠逢世阻,始室丧其偏。炎火屢焚如,螟蜮恣中田。
风雨纵横至,收敛不盈廛。夏日长抱饥,寒夜无被眠。
造夕思鸡鸣,及晨愿鸟迁。在己何怨天,离忧凄目前。
吁嗟身后名,于我若浮烟。慷慨独悲歌,钟期信为贤。
全诗以哀怨悲伤的心境,细数弱冠以来灾祸与当前饥寒贫困的生活。知音难寻,使得诗人不得不感慨悲歌。然而诗人并未被现实环境所击倒,反而从中脱离出来,进入到精神层次的享受。
如《连雨独饮》一首,若就全诗诗意来看,就是诗人全性情的呈现:
运生会归尽,终古谓之然。世间有松乔,于今定何间。
故老赠余酒,乃言饮得仙。试酌百情远,重觞忽忘天。
天豈去此哉,任真无所先。云鶴有奇翼,八表须臾还。
自我抱兹独,僶俛四十年。形骸久已化,心在復何言。
在这首诗境中,渊明体会出宇宙间有生必有死的至理,所谓成仙之说与仙人赤松子、王子乔的故事,都是渺然而不可知。然而饮酒能让“百情远”,甚至达到“忘天”的境界,却一点不假。只要你能保有任真的心境,就宛如云鹤生有神奇的翅膀,只需片刻,即能遨游八荒之境,不再受外物的牵绊,而活的自由自在,苏东坡说:“欲仕则仕,不以求之为嫌;欲隐则隐,不以隐之为高;饥则扣门而乞食;饱则鸡黍以迎客。古今贤之,贵其真也”,殆指此类作品而言。又《饮酒诗》第十四首说:
故人赏我趣,挈壶相与至。
班荆坐松下,数斟已复醉,
父老杂乱言,觞酌失行次,
不觉知有我,安知物为贵,
悠悠迷所留,酒中有深味。
这首作品描写故友携酒相聚,酒过三巡之后,每人都已经忘记感知经验的自我,表现出“任真”的情境来,因而“杂乱言”、“失行次”表现出不受世俗礼教的限制,不分贵贱,畅所欲言。而“悠悠迷所留,酒中有深味”,正是陶渊明所追求的“酒中趣”。总而言之,陶渊明从饮酒过程中,将真本性从现实环境中跳脱出来,能于苦中作乐,因而呈现于作品中,给予读者一种欢愉之感。
(三)、真情性与大自然的结合
如果将这种任真情性扩大,将之投射到大自然与万物之间,就形成陶渊明田园诗的特色,而不再拘泥于“藉酒避世”与“酒以解忧”的层次。换言之,诗人已体会出现实社会的不可为,只得转身回归本性。在《归去来》中说: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”,三径喻归隐,而松菊就象征诗人坚真的本性,所以诗人在田园山水作品中,呈现出清新欢愉的心境,使自我从愁苦忧思的情境中解脱出来。譬如《时运》第三首:
延目中流,悠想清沂。童冠齐业,闲咏以归。
我爱其挣,寤寐交挥。但恨殊世,邈不可追。
从《时运‧序》:“时运,游暮春也。春服既成,景物斯和,偶景独游,欣慨交心。”可知此篇是渊明于暮春三月出游的作品,藉由眼前的景物起兴,而遥想《论语.先进》中曾点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。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的志向,而内心向往之,只恨生不同时,已无法追随曾点的步履。
再如《饮酒》第五首:
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;
问君何能尔?心远地自偏。
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;
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;
此中有真意,欲辩已忘言。
这首作品呈现陶渊明虽居住于现实社会中,但是能保持心境上的宁静,将其从感官世界中分离出来,而与大自然结为一体,南山、山气、飞鸟彷佛依其本性而活,这就是“任真”的具体表现,而“此中有真意,欲辩已忘言”二句道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之美,是不必以言语传诵,只有用心灵才能感受出来。
再如《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》第二首:
先师有遗训,忧道不忧贫。瞻望邈难逮,转欲志长勤。
秉耒欢时务,解颜劝农人。平畴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。
虽未量岁功,即事多所欣。耕种有时歇,行者无问津。
日入相与归,壶浆勞近邻。长呤掩柴门,聊为陇亩民。
这是一首强调“力耕”的作品,陶渊明从现实环境体会出,要如何“固穷节”,唯有躬耕一途。于是渊明藉由“平畴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。虽未量岁功,即事多所欣。”来呈现田间劳动的欢愉,也喜欢这种不受俗事干扰的生活,这也是任真自然的呈现。
结语
魏晋名士饮酒,旨在纵酒避祸与排解忧思,虽然已表现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,然对于提升人生境界而言,并无实质的突破,唯有到了陶渊明的诗作中,才呈现出新的风貌,而赋予饮酒的新生命。他藉由饮酒来避世、解忧,更将其提升到自我的生命层次。
马斯洛曾所:『竭尽所能,趋求完美』,在这一方面,陶渊明虽然没有使整个社会都趋向完美,但是他自己实现了完美。陶渊明的诗之所以完美,正是他真实生命的呈现,是他生活的一部分,他借酒之助,开创田园派诗歌的生命,在山水田园和酒结缘,留下了璀璨的诗篇,安顿了自己的肉身和灵魂。
参考文献
《陶渊明集》
《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》
《世说新语校笺》
《六朝文学观念丛论》
王永红《解读饮酒避世的魏晋风度》
薛杨虹《从饮酒窥视“魏晋风度”之内涵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