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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种地养猪、写孤独思念……农民在短视频平台上写诗

2021-04-28 14:13:08 来源:中国青年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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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诗上传到互联网后,查看和回复评论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。

他们作品的评论区充满赞美和鼓励的话。韩仕梅最的作品下,有人评论道“才友士梅点墨香,金榜题名换春装。夏季临前赏春末,三五成群赏花忙”。韩仕梅回复对方:“才华横溢”“谢谢老师,留墨添香”。她整整齐齐码上5个大拇指,4个“666”。

这是他们自己的社交货:“大拇指”“火”“666”以及“玫瑰”和“福”的表情。不管是什么,都要3个起步,连成一排。

韩仕梅曾独自坐在工厂宿舍里,用河南话向记者读起她刚写的诗:“我每天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,你是一道道微弱的烛光,指引我前进的方向。”“你”是指鼓励她的网友们,“阴暗潮湿的地方”,是形容自己的家。“讨厌这种生活,讨厌现在这个家庭。”说到这个,她又要流眼泪了。

丈夫不希望她写诗、结识网友、接受采访。在一次接受采访时,韩仕梅的丈夫突然挂断了记者的电话,还过去捂住她的嘴。韩仕梅说,今年正月初六,丈夫还曾突然揪着她的衣领,把她摁倒在床上,说“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干啥”。

有一次,丈夫说她“不要脸”,她伤心地喝了半斤52度的白酒。第二天早晨6点,她挣扎着起来去厂里,四肢瘫软,不断呕吐,后来喝葡萄糖缓了过来。说起这件事,韩仕梅说,“我早就该死了,我活着是个无用之才。感觉自己废了,没有啥意义了。”

20岁左右,她也这样大醉过一场。当时她为了反抗这门亲事,找来父亲的白酒喝,“哭啊哭”,“就是不想醒过来”。母亲怕她死了,说“要不算了,我们给(亲事)退了”。但韩仕梅反倒弱下来,她知道亲事退不了,家里房子已经盖了,花了一部分彩礼钱,弟弟只比她小3岁,马上要说媳妇。

村里曾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劝她,婚姻也就几十年就了结了。那一刻她决定忍耐、认命。

作为这个家的支柱,她不光要赚钱,还要照顾老小。扫地、洗衣、做饭,丈夫什么都不干。拌嘴了,她放下他的衣服不洗,他就会把衣服放一个月,直到“长毛了”,还是她上手。最累的时候一天她睡三四个小时,瘦得只有80多斤。

韩仕梅读书时是班里的“起歌委员”,每天上课前带大家唱歌,唱得最多的是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现在,她的家门口,有金黄的油菜花地,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。但在韩仕梅眼中,“到处都是一片黄土”。

结婚后,她没再正儿八经唱过歌了,只是偶尔“不开心了,自己吼两句”。有人在她会拘束,唱不出来。看到诗友发布的一张笼中鸟的图片,她写下评论:“谁人能懂囚鸟哭,岁月载人两鬓霜”“我也像那样被家庭困住了”。

韩仕梅和她的诗友们在生活中有着不同程度的孤独。刘相省身边,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知道他在网上写诗的事。岳怀莲的丈夫知道她写诗,但他每天早出晚归地在工地上干活,从来不看。

每天,岳怀莲都自己待在家里,为了不耽误丈夫在工地上的活儿,她几乎承包家里所有劳动。她身高只有1.5米,秋收时,她每天顶着露水出发,掰玉米,放秸秆,“一天至少能收一亩半”。

岳怀莲的儿子在县医院工作,爱好文艺,会参加一些文艺工作。她有次提到,“能不能拿着诗,找人看能不能发表”。儿子日孝顺、体贴,但这次表示了反对:“妈,咱又不是真的诗人,万一人家看不上怎么办?”

岳怀莲的诗句总在描写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景,但她从未去过南方,很多句子都是她看着网络图片写出来的。他们中间流传着这种看图写诗的方法,图片来源于美图软件、浏览器的搜索框,或自己的相册。

如果图中有荒草环绕的亭台,就写“小亭寂静无一人,荒草随风掩径门。似曾与君此中坐,说地谈天情也真”。她从未见过这个小亭,也没曾与什么人“说地谈天”。结婚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。这些都来自她的想象。

李树云也没见过什么稀奇的风景,她年轻时候,风风火火地干活儿和算账,骑着自行车就飞,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。现在她74岁了,当了30年队里的会计,养大了5个闺女。去年老伴去世后,她不再种田,把家里的地承包了出去。如今,她一个人住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宽敞院落里。

一个四层简易书架上,摆着女儿们给她买的十几本书、笔墨纸砚。李树云每天就独自坐在这个书架前,抄抄诗,写写诗。她在诗中寄托自己对丈夫的思念:“泪眼朦胧车不见,大院空空泪洗面。君去楼空屋难进,问月与君可团圆。”

这样的话,她不会对孩子们说,只写进诗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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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,韩仕梅觉得实在被家庭压得喘不过气了。儿子在今年年初结婚,但这门花了30多万元彩礼的婚姻很快失败了,韩仕梅又背负上为儿子下一次婚姻准备彩礼的担子,这击垮了她的心理防线:“我太累了。”她甚至因此想到跳河。韩仕梅的家在公路附,离村庄有500多米,但是她很少回村里转悠,因为儿子离婚的事让她“感到自卑”。

她的婚姻也让她感到压抑,“暗无天日”。儿子结婚前,她曾经对丈夫提出离婚,但被丈夫以“儿子结婚后再离”搪塞。如今儿子离婚了,她也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家庭。她在微博上联系到一个年轻的律师,离婚案将在5月19日开庭。知道这件事,丈夫哭了。一提到离婚,韩仕梅的丈夫就哭。她说,“你哭也没用。”

韩仕梅觉得,离婚和她写诗“没有半毛钱关系”,但写诗确实给韩仕梅带来无限的快乐,拿起笔,或者笔芯,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了。“有时候写自己内心的感受,有的时候是瞎编的,是一种期盼,一种渴望。”

去年12月,她写了一首《觉醒》:“我已不在(再)沉睡,海浪将我拥起。我奋力走出雾霾,看到清晨的暖阳。”她解释说,“我以后不再懵懵懂懂地过了。”

结婚后的十几年里,韩仕梅成天做着同一个梦。梦中,她和很多同学一同坐在教室里,忙活着写作业,手里的笔不停,心里想“下一年就要考大学了”。

那个梦在孩子长到十几岁时的某一天不再出现了。读书时她在班里担任学委员,成绩稳定在前三名,每次考试都拿奖。如果有机会上高中,她觉得自己“百分之百”能考上大学,而上了大学,“有可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诗人”。但如今,提起对未来的规划,除了离开丈夫,她想得最多的,是多赚钱,给儿子下一次结婚攒上彩礼。

她从未因为出名而觉得自己真算是什么诗人。看到有人评论她说“用词不当”,她说“谢谢老师指点,我都是胡编乱造的”。厂里有人夸她会写诗时,她总会说“我胡乱编嘛,顺口溜而已”。

曾有一个在北京做图书编辑的淅川县的女孩联系她,说想谈谈出书的事,她们加了微信,就没了下文。“她也没吭,我也没问。”韩仕梅觉得自己写的诗出不了书,虽然她有这样的梦想。弟弟前几天给她打电话,嫌她爱折腾,“都四五十的人了,成天找那记者来干啥”。

现实生活中,刘相省的家庭五口人里有4个都享受低保,他们去年才脱贫。刘相省熟读《易经》,空闲时喜欢给人算卦,他相信自己经历的很多不如意,都是命运使然:“一世为人要明世,因为人与人不同”“自幼立志赛青松,可叹命运不顺通”。他回避掉“没有把握住哪次机会”的问题,用“没有用的”解释人生的种种选择。

岳怀莲也说,她“看淡了生活,所有的不如意都当做了上天的安排”。对她来说,未来应该也会如此凡下去。但是,烧大炕的时候、打苞米的时候、端着草去喂牛的时候,一些字句会突然冒出来。她会赶紧把草放下,把想到的诗句发在自己另一个微信号上,小心保存着。

看起来那样认命的刘相省,曾在作品里“斗胆问仙”:“虽然奔波在农田,斗胆笑问李杜仙。你们距今有千年,是否农民该凡?”(实生 郭玉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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